“对话的力量”——中文播客的公共价值报告

主编 李梦颖 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中文播客的公共价值报告”研究团队 总指导：孙玮 项目负责人：李梦颖 项目成员：曾维涵、张祁锴、戴思霖、王子寒、尹海颖 小宇宙App项目支持团队 团队负责人：欧里数据内容支持：方加鹏、李新宇、王娜项目协调：罗铮 目录 前言…………………………………………………………………………………1 一、城市文明：交流与对话…………………………………………………2二、播客：小宇宙的“大世界”……………………………………………3 第一章对话的生成：听众、主播与平台的播客实践…………………………6 一、听众：深度参与、主动探索……………………………………………6二、主播：兴趣驱动的公共价值创造者……………………………………8三、平台：“编辑精选”的策展与权力……………………………………13 第二章时事、科技、情感：播客公共价值的多重面向………………………22 一、案例一美国大选：重大公共议题的准专业讨论与协作校正………23二、案例二AI技术：构建前沿科技的发展图景…………………………29三、案例三再见爱人：情绪化、个体化表达的价值……………………33 第三章播客与城市：新公共生活………………………………………………38 一、众声之城：编织多维城市叙事…………………………………………38 二、线下在场：营造城市新型公共空间……………………………………43 前言 近年，中文播客迅速崛起，呈现出一些区别于主流社交媒体的特点：长达数小时的深度内容极为普遍；用户表现出强烈的互动意愿、常见百字以上长评论；形成了以“对谈”和“串台”为代表的典型节目形态；从听友群到播客节，连接、创造了线上线下的多元社群。如何理解这些现象？在今天的社会文化语境下，怎么看待中文播客的公共价值？它为培育城市公共生活提供了什么样新的可能性？ 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长期关注新媒介技术革命及其社会影响，致力于以学术回应重大现实问题。基于这一关怀，自2024年9月起，中心与中文播客头部平台“小宇宙App”合作，展开了为期一年的研究。我们结合了多种方法，包括抓取和分析小宇宙平台节目及用户数据；于2025年4月面向全平台主播展开大规模的问卷调查；对代表性主播、节目及平台方进行深度访谈和案例研究；实地调研线下播客节活动等。我们希望通过这些研究，立体地描绘中文播客的公共价值。 本报告分为四个部分：绪论是对播客公共价值的理论阐发，以“对话”为核心概念，展现我们的总体构想。第一章聚焦听众、主播、平台这三类核心主体，分析其播客实践，探讨对话如何可能。第二章为案例研究，通过对时事新闻、前沿科技和女性主义这三个播客领域的热门话题和代表性案例进行分析，揭示播客公共价值的多重面向。第三章聚焦播客与城市的共生关系，探讨播客如何丰富城市叙事、拓展城市空间，开辟公共生活新的可能性。 今天播客正处于急速发展阶段，我们的研究可能无法提供中文播客生态的完整全貌，而是希望通过一手数据的分析和代表性案例的研究，将播客媒介的新特点及其对公共生活的独特价值呈现出来，希望能为读者提供启发。 在此，特别感谢参与问卷调查和接受我们访谈的主播们，感谢小宇宙运营人员的支持，感谢参与本研究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老师和同学。 主编李梦颖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 绪论播客：城市对话的公共价值 这是一个“对话稀缺”的时代。一方面，单向度、高强度的信息过载；另一方面，深入、高质量、多维度的交流，普遍匮乏。互联网曾被寄予“连接一切”的期望，但在其迅速发展的进程中，却越来越多地呈现出撕裂、封闭的社会状态。都市人的日常生活经验日趋贫乏，与他人的真实连接减弱，公共话语空间持续萎缩。齐美尔在现代性之初勾勒的陌生人社会，正在以新样貌浮现出来。在城市生活中激活、创造公共对话界面，已成为一个紧迫的时代命题。 在这一历史语境中，播客作为一种新兴媒介悄然崛起。这种新媒介既超越了大众媒介时代中心化的信息分发模式，也区别于短视频等算法推荐流为特点的数字平台，展现出“对话”的巨大潜能。长久以来，一种关于媒介的神话流行于世，媒介的强大在于：集合所有感官维度的界面，规模巨大的受众，雄厚的资本支持。播客在当前的迅疾发展表明，上述种种并不能与媒介的公共价值直接等同，甚至可能是冲突的。在林林总总的互联网大平台中，播客或许是一个小众媒介，但却成为支撑个体间互动、创造公共对话、维系异质社群的重要载体。这种媒介以小群体之间的自由对话，回应了当前都市人渴望真切交流的大趋势，践行了参与讨论的公共价值，创造了城市生活缺失的地方感，激发了都市社会的创新活力，这就是播客“小”与“大”的辩证法。我们关注播客在当前的公共价值，旨在从媒介学视角，挖掘本土化传播实践的丰富经验，推动智能时代的新闻传播学研究创新，给予中国现实以学者的关切与回应。 一、城市文明：交流与对话 芝加哥城市社会学带头人帕克在百余年前写道，“交通和通讯、电车和电话、报纸和广告、钢筋水泥建筑和电梯——总之，促进这些城市人口既频繁流动又高度集中的一切——正是构成城市生态组织的首要因素。”他援引斯宾格勒阐释城市对于人类文明的伟大意义，“人类所有伟大的文化都是由城市产生的……国家、政府、政治、宗教，等等，等等。无不是从人类生存的这一基本形式——城市中发展起来并附着其上的。”1芝加哥学派关于媒介和城市共同体的设想，正是传播学最为重要的理论来源之一，其核心观点可概括为，城市是异质人群的流动、聚合，其创新活力的发挥，必得依靠媒介的勾连与整合。城市、媒介、交流之间的同构关系，在多学科视野获得不同层面的表达。哈贝马斯指出，咖啡馆、沙龙乃至报纸、电视，是构成现代城市的基本要素，构成了现代性公共领域2；卡斯特在描绘互联网普及使得网络逻辑变为社会主导逻辑时指出，所谓网络社会，意味着地球正在变为都市星球，全球 网络的节点正是城市。3凡此种种，都在人类历史进程的大视野中，捕捉到了媒介与城市的同构关系，而“交流”正是其中的关键点。城市是异质人群的聚合；各种社会系统的交织。异质人群的互通与理解、不同观念的碰撞与包容，多重时空的结合和交织——这些多种方式、多个层面的连接、对话，构成了城市的活力和精神。 媒介形态的变迁，促成了城市交流状态的持续性变革。个体间对话，是交流最为重要的一个层面。斯蒂格勒对大众媒介的批判以此为切入点，“心理个体化和集体个体化要求语言环境要永远有对话，也就是说，每个人在其形成过程中都要参与对话……说话人在心理上的个体化同时也是一种集体的个体化，它构成了说话人共有的语言，而说话人也在说中建构了自我。语言的生命存在于对话之中，而视听大众媒介所熔断、消灭的，正是对话。”4当前，数字媒介的发展使得个体接收信息的渠道、内容、方式急剧膨胀，但深入、理性、高质量的个体间对话却十分匮乏，致使依赖于此的公共交流、社会交往不断萎缩。交流与对话是城市文明的核心，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人类生存发展之必需，是城市运作之必需；异质人群、各种系统的相遇、碰撞、交织，更是城市创新与活力的源泉；其二，具有建立城市共同体、市民社群与地方感的重要调节作用；为都市人提供价值感、归属感、社会支持与情感资源；其三，连接个体与社会，增强各个群体的理解与包容，化解社会矛盾与危机。 当前社交媒体信息传播急剧膨胀的表面现象下，城市文明面临着重重危机，极端情绪冲击平等、理性的对话，威胁民主政治的基石——公共参与协商；信息茧房以网络新形态出现，撕裂社会；都市人个体经验贫乏，在复杂社会中陷于个体无力感，躺平、焦虑、迷茫心态弥漫。如此种种，皆与个体对话、社会交往、公共交流的缺失有关。播客的悄然流行，正当此时。 二、播客：小宇宙的“大世界” 上海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中国现代都市，有一个城市娱乐业的历史性标杆，远东最大的娱乐场“大世界”，二十世纪初期就可达日均人流量逾两万。之所以取名“大世界”，除了规模大、占地面积多、硬件设施一流之外，特别强调“受众无差别、内容跨地域”。既为文人雅士提供京剧、昆曲、评书等“雅趣”，也为普通市民准备杂耍、魔术、滑稽戏等“俗乐”，“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内容上，常年演出上海本地沪剧、滑稽戏，还包括京剧、评剧、川剧、粤剧等各地戏曲驻演，堪称“全国大舞台”；同时引入西方电影、马戏等“洋式娱乐”，形成“中西融合”的娱乐生态。到大世界玩耍的市民们，层次不一，趣味迥异，各取所需，各美其美。这个娱乐场所的“大世界”理念，从一个视角折射出现代都市文明杂糅、包容与全民参与之精髓。 以小宇宙等为行业头部的中国本土化播客，在一、二线城市积聚了大量市民自发参与， 与百年之前的上海娱乐场大世界，遥相呼应，见证了中国现代城市文明的独特价值。当然，数智时代播客创造的对话公共价值，亦非百年前的娱乐业可以简单地相提并论。 播客的介质是声音，在大众媒介历史上，依托声音介质的广播与报纸、电视相比，曾经是最弱势的媒介。此番重新崛起，是声音介质与网络、智能技术的融合，复兴了人类历史上被大众媒介侵蚀已久的口语文化传统。任何复兴都不是简单地回归，是扎根当前特定时空社会文化土壤的再次绽放。以小宇宙为代表的中国播客的核心竞争力是，重塑了个体间对话的数字形态，创造了多主体、多维度、多议题的平等对话与沟通。市民自发参与、自由对话、自在玩乐的播客实践，是一次次陶冶市民意识、培育公共生活、调度大众参与的城市文化实践，可视为数智时代塑造新型公民、创造新型城市文明的新启蒙。 播客与移动互联网、智能终端的结合，推进了听觉空间的“私人化”进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盒式录音机与磁带的流行，催生了“邓丽君热”的文化现象，以及翻录、擦洗磁带等一系列由个人复制、制造声音的新型声音实践5。相比于主要由国家机构媒体制作、根据固定时间表、单向传播的广播，便携式录音机的出现，让个人获得了可以自主选择的听觉体验，并将声音从家庭、广场等固定场所，带入了舞厅、宿舍、公园、街头等更加多样的私人和公共空间。今天，伴随着智能手机、无线耳机的普及，播客开始流行，听觉空间和体验的个人化，迈入新阶段。个人得以在日常生活的不同场景，即时即地创造私人的听觉空间，深刻地改变了个人与声音、空间、场景、身体的关系。同时，与视频制作等相比，播客降低了普通人进行内容创作的门槛和成本，以更平等、可及的技术形式，激发了即兴对谈、随声漫游、在线声音约会等富有创造力的声音实践。一种新的声音秩序，呼之欲出。 在此背景下，中文播客在内容生态和用户行为上，呈现出区别于其他数字平台的独特面貌。其一，深度收听，成为常态。如本报告第一章所分析，在小宇宙上，播客单集的平均时长近一小时。如《电影巨辩》般单集动辄长达四五个小时的节目，成为头部播客；两三小时的科技商业领域的专业性对谈，更是普遍。内容的时长和深度并未成为收听障碍，相反，超过六成的用户会完整收听一个单集，日均收听时长达79分钟，这意味着播客听众中有大量深度用户。其二，除了收听，听众表现出持续探索新内容的主动性，近半数听众订阅了超过10个不同分类的节目，每周有近四成会主动尝试新节目。此外，在发表过评论的用户中，人均评论432字，近四分之一的单集评论区出现过多轮对话。换言之，用户展现出强烈的探索和对话意愿。其三，议题异质多元。如第二章所示，播客热议的话题中，既有对重大时事新闻的准专业讨论，也有对人工智能前沿技术的行业内解读，还有个体情感经验的表达。这些多元的内容、人群，通过评论区、听友群等多种方式，彼此连接。平台方亦通过“编辑精选”等人工策展机制，有意识地扶持中小播客，维护生态的多样性。由此，日常生活中相互隔离的个体、群体，有可能通过播客，彼此看见。 这种连接并未止于线上，而是延伸至物理世界。如报告第三章所描绘的，从主播、听 友自发组织的线下聚会，到在电影院、剧场、城市书店、咖啡馆、小酒馆等多元文化空间中举办的“狂喜播客节”“声量”“小宇宙漫游日”等大型活动，再到重新在线上进行分享和复盘，播客正以多种方式将分散的个体聚合在一起，创造新的相遇场所，实现线上线下公共生活的贯穿。同时，主播间频繁“串台”，也是中文播客的一个重要特点